賈氏與史氏之家,尚可自蔽于往昔榮光,聊以自慰。然王子騰則殊異,他人仿若依于茂樹之下,得享清涼,彼卻獨(dú)為巨木,風(fēng)雨驟至,唯其獨(dú)撐。莫說勢均之木可共擔(dān)風(fēng)雨,即稍弱者亦無有,唯見樹蔭之下,殘枝敗葉,零花凋敝。
王子騰雖已蔚然成蔭,且承蒙圣眷,尚可勉力支撐。然亦僅能御尋常風(fēng)雨,況伴君如伴虎,明日之變與意外之禍,孰先臨乎?且木難長生,終有盡時(shí),彼在之日尚可,若其逝去,繼者何人?
觀四大家族之晚輩乃至再下一輩,竟無賢才,莫說賢才,即中庸之輩亦難覓。賈璉、賈寶玉、賈珍、薛蟠、王仁諸人,逐一較之,皆難荷門楣之重,實(shí)乃相形見絀,愈比愈下。
至于賈蘭,尚在幼沖,猶難斷其才具,且退萬步言,縱為賢才,王子騰恐亦難俟其長成。邇來,朝中暗流洶涌,王子騰漸覺心力交瘁,難以周全。一旦其傾頹,四大家族恐將土崩瓦解,誠如此后之實(shí)況。
故王子騰所負(fù)之壓,可想而知,多年來勉力撐持,恰似李鴻章于大廈將傾之際,縱有經(jīng)天緯地之才,亦難挽狂瀾,唯作裱糊匠,茍延殘喘。
今薛蟠奮起,雖僅初拜名師,萬里長征始邁第一步,然已令王子騰睹見曙光。有時(shí),微光至重,絕境過甚,可使人棄械而降,自絕生路。
王子騰無嗣,薛蟠為其甥,親緣頗近,薛蟠若盛,彼亦有榮,況拜師之舉,乃其引薦。再者,能與上官家結(jié)誼,雖未及同盟之密,僅為外援之誼,且僅表面之交,亦屬善舉,他人豈知其交誼深淺?此豈不為王子騰所喜?遂即命仆備佳肴美酒,拉幕僚痛飲,大醉方休。
……
較薛家之喜極而泣,王家之醉飲狂歡,近鄰之賈家情形卻顯詭譎。初聞此訊,皆以為乃戲謔之語。
薛蟠者,素號(hào)呆霸王,誰人不知?若賈寶玉為眾家所贊之楷模,薛蟠則為眾所嫌之劣子,雖面或不言,背地亦多有訾議。言其浪子回頭,信其改邪歸正,寧信枯木逢春。然事實(shí)既呈,欲自欺亦不可得。
按理,薛蟠乃王夫人之侄,且寄居于賈府,王夫人尚圖與薛家親上加親,或退而求其次,借薛氏之力與賈母、林家相抗。值此大喜,縱無同喜之切,亦當(dāng)有表面之賀。
然有比較則有優(yōu)劣,薛蟠之轉(zhuǎn)變,于薛家固為大幸,于賈家則未必。為賈府所寄厚望之賈寶玉,如掌中之珠,護(hù)愛備至,今當(dāng)何從?蓋為寶玉之故,賈府其他子弟皆受抑。往昔無比較尚可,今則……且賈政極重讀書之人,薛蟠改弦更張,拜于名師門下,彼必思及寶玉,屆時(shí),恐難免笞撻之罰。若為賈氏族人,尚可施以內(nèi)宅陰司,然薛蟠非賈氏之人,薛家亦有大用,一時(shí)間,王夫人等如鯁在喉,甚而懊悔致書邀妹前來。
諸知情人皆緘默,賈家奴仆素擅見風(fēng)使舵,此刻亦皆斂聲屏氣,恐招嫌怨。然終不能毫無表示,賈家雖于外事或可疏淡,然近鄰之事若漠不關(guān)心,實(shí)乃自損顏面。
榮慶堂內(nèi)!賈母、邢夫人、王夫人并王熙鳳、三春、林黛玉、李紈等齊聚。聞此消息,向以巧言八面玲瓏著稱之王熙鳳亦默然無語。
良久,賈母始笑道:“薛家哥兒浪子回頭,得拜良師,實(shí)乃大喜之事,可憐姨太太多年操勞,今終苦盡甘來,速擇數(shù)樣好物送與薛家哥兒,汝亦往視之?!?/p>
言畢,顧謂王夫人。
“諾。”王夫人頷首。
“汝等姐妹與寶姑娘相善,亦往賀之,湊些熱鬧,老身倦矣?!辟Z母復(fù)語林黛玉諸人。
“諾?!北娙寺劽?,皆應(yīng)承無違,遂行禮魚貫而出。
“唉!”待眾人皆去,賈母見堂中空曠,不禁喟然長嘆。賈母一生,堪稱令人艷羨。幼年為史家大小姐,賈敏尚不能及,蓋因其父乃史家侯爵,彼時(shí)四大家族正值鼎盛。及笄,嫁與賈代善,為京城諸女所妒,乃至公主王孫亦羨。
垂暮,榮升賈家乃至四大家族之尊長。然眼見其興,眼見其盛,亦將眼見其衰。雖賈母似昏聵糊涂,唯知自樂,然實(shí)則非不知,乃不癡不聾,不作家翁耳。賈家實(shí)況,莫有逾其知者。然知之又奈若何?
其為女流,且垂垂老矣,在世時(shí)尚可庇佑一二,一旦仙逝,賈家恐……眾人皆不滿其寵寶玉,然寶玉肖祖,且來歷非凡,自幼聰慧,唯至今未悟,不知能否守成。
薛蟠拜師之事,影響大小難論。言其大,因四大家族與上官家族,可視為兩派勢力之合,一為勛貴,雖衰猶存余威,一為文人,門墻桃李遍天下,且蒙圣心眷顧。
二者若合,于某些人觀之,實(shí)乃憂患。尤其后者,看似低調(diào),實(shí)則更為強(qiáng)勁。言其小,緣其僅為薛蟠拜師,彼尚年幼,未足為憑,且往昔聲名狼藉,能否成才猶未可知,即能成才,亦不知?dú)v時(shí)幾何。故多數(shù)人聞之,不過付之一笑,以為茶余飯后之談資,未甚措意。
然于薛蟠而言,大小皆無關(guān)緊要,此刻唯潛心自修,蓋因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(quán),余皆為空。若四大家族盛時(shí),彼或可茍且度日,為紈绔子弟,然今四大家族式微,薛家唯彼獨(dú)苗,唯有竭力進(jìn)取,預(yù)為大廈將傾之備。
此刻,彼正與薛姨媽、薛寶釵接待榮國府之人。王夫人等自不必言,鴛鴦乃代賈母送賀禮而來。莫說薛蟠,即薛姨媽亦須殷勤款待。
鴛鴦為賈母心腹,亦知賈母之意。賈母于薛蟠拜師,初本不以為意,然因彼居于府中,且寶玉之狀,雖聰慧靈秀,然未入正途,唯溺于詩詞與美色。無人相較尚可自欺,今有薛蟠相較,愈顯寶玉之不思進(jìn)取。然亦無奈,唯有送賀禮而已。
幸寶玉尚幼,薛蟠猶能改悔,待其長成,寶玉亦或可悟。
薛寶釵迎鴛鴦入內(nèi),薛姨媽急趨前問:“鴛鴦,何以勞汝親至?老太太處片刻難離,可是有何吩咐?”
“無妨,老太太處尚有琥珀等人,今薛大爺拜師上官家族,老太太聞之亦喜,特命我攜賀禮來,且來沾些喜氣。”鴛鴦笑答。
“哎呀,彼不過稚子,何敢驚動(dòng)老太太?!毖σ虌屝Φ溃按舜伟輲?,亦賴我家大哥之力,若憑他往昔惡名,誰肯接納?”薛姨媽嗔怪道。
“浪子回頭金不換,薛大爺振作,姨太太即可安享清福矣。”鴛鴦?wù)樲o道。
“呵呵,借汝吉言?!毖σ虌屝σ庥?/p>
眾人寒暄數(shù)語,鴛鴦飲數(shù)口茶,食一塊點(diǎn)心,便欲辭行。薛姨媽忙挽鴛鴦,令薛寶釵取物,曰:“老太太身邊不可無汝,不敢久留,日后得閑,常來小坐,此皆些微玩物,貴在新奇,汝可擇取把玩?!?/p>
“如此則多謝姨太太與寶姑娘?!兵x鴦亦不推卻,徑取數(shù)樣。
“哈哈,喜歡便好,日后如需,盡可告知?!毖σ虌尯浪?。
鴛鴦既去,王夫人等亦來恭賀,呈送賀禮。
此時(shí)薛蟠已非昔日,僅現(xiàn)一面,略言數(shù)語,即辭而去。一則彼與諸女無多可語,他之穿越者,或有使命感,欲救蒼生,然薛蟠但求自保,窮則獨(dú)善其身,達(dá)則兼濟(jì)天下,自身尚難保全,何能顧他?且男女七歲不同席,彼非賈寶玉,雖年長亦不與女流廝混。且往昔聲名狼藉,即欲為之,女流亦必拒之。彼去后,眾人分作兩部,薛姨媽陪王夫人閑話,薛寶釵引林黛玉等入己室,諸女閉門私語。
不獨(dú)賈家,未幾,王家、史家及諸交好世家亦皆饋禮。
前已言,薛蟠拜師之事,影響大小難定,然于四大家族及其交好之舊族間,其影響實(shí)非小可。
各家自知家底,開國之四王八公十二侯等頂級(jí)勛貴,至今已近暮年。皆言君子之澤,三世而斬。然歷輝煌者,豈甘重陷泥沼?故南安郡王不舍兵權(quán),賈家送賈元春入宮,雖為小選、女官亦在所不惜,甚者或涉奪嫡之爭,賈敬之隱退或與此相關(guān)。諸般情狀,皆示不甘。
然不甘又能若何?外有憂患,內(nèi)有困厄,上受抑壓,下遭趕超,關(guān)鍵在于后繼無人!
今薛蟠拜師,雖似小事,然所拜乃上官家,便大不相同。眾人皆曉上官家為中立文人,勛貴、文人乃至皇家,皆敬其三分,其亦立身端方。往昔求拜其門者不乏,彼亦不拒,然一經(jīng)考校,多有不足,遂自行慚退。
今薛蟠拜師得成,唯有一因,即薛蟠真已改悔,且天賦異稟。此于后繼無人之勛貴而言,實(shí)乃幸事。仿若四大家族上有王子騰,保十?dāng)?shù)年之安,今有薛蟠,或可再續(xù)十年之運(yùn)。
且薛家饒富,若薛蟠學(xué)業(yè)有成,崛起可待。錦上添花易,雪中送炭難,此時(shí)不速表心意,豈待坐視不理乎?于是,向無家主,唯余孤兒寡母,往昔依附賈家,盛時(shí)亦未受重之薛家,今賓客紛至,門庭若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