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休論薛蟠心中所念,隨上官文博幾經轉折,終得謁見上官家主。
但見一長者,正坐于太師椅上,位高而無盛氣凌人之勢,面呈和藹,望之可親,此必上官淵也。其旁立一男子,貌與上官文博有相似處,乃上官家長子上官文浩,居五品翰林院修撰之職,頗具清貴之儀。
“爹,此即文龍。”上官文博先為上官淵引見薛蟠。
言罷,未待上官淵發(fā)聲,薛蟠已趨前恭敬行禮,曰:“后學薛蟠,薛文龍拜見前輩?!?/p>
薛蟠此前曾思忖該如何稱呼。自己身無官職爵位,自不能以官位相稱。若是稱呼伯父,往昔并無交情,尚未親近至此,唯以前輩相稱,以表后忱。
薛蟠不知,自入上官家,其行止皆已詳報于上官淵。初時上官淵尚疑,待見其人,觀感大異。于上官淵眼中,薛蟠似明珠蒙塵,今始現華光,溫文有禮,氣質若玉,目中似是飽含世事,容顏雖精致卻無女氣。
“此子,真乃天賜佳徒。”上官淵心喜。
拜師難,求良師尤難,師選徒與徒擇師同理,皆非易事。
因王子騰舉薦,上官淵遣人探薛蟠底細。若非信王子騰不欺,以其善性,恐難容往昔劣跡斑斑之薛蟠。昔日薛蟠不學無術,于諸般惡事皆涉,而善者未沾。雖有浪子回頭之說,然短時難斷真?zhèn)?。兼念王子騰情面,方允其上門。
本欲以數問試之,料其于尋常典籍亦難應對,而后好言遣歸,全王子騰顏面且守自家規(guī)矩。豈料以貌取人以致誤判,百聞不如一見,薛蟠若真改過且天資不凡,既已上門,人品天賦俱佳,不收則拂王子騰意且落有眼無珠之名。雖覺其學識尚可,考校之禮仍不可免。
“汝即薛蟠?果一表人才,王子騰常言汝浪子回頭天資卓異,今日一見,果與傳聞迥異。”上官淵撫須而笑。
“不敢,皆因舅舅謬贊,小子昔日頑劣,有辱前輩視聽?!毖磳擂钨r笑,心憂王子騰言過其實,上官淵或介意過往,故先坦言,免日后生隙。
“此平常事,年少誰無懵懂輕狂,能醒而奮進,便不枉此生?!鄙瞎贉Y擺手,不以為意。
實則薛蟠多慮,上官淵收徒豈會不察詳情,縱其礙于王子騰情面,其子嗣門人亦不會疏忽。
上官淵對薛蟠諸事盡知,初欲拒之,幸有與上官文博言談及初見之感,令其心動,否則薛蟠已被遣返。若然如此,于雙方皆為憾事已。
寒暄數語畢,眾人未忘來意。遂由上官淵考校薛蟠學識。雖納徒之意已定,然考校卻不可免,亦欲探其根基,以便日后因材施教。
薛蟠于科舉之學雖淺,然前世處信息繁密之世,諸事略通。于上官淵觀之,似見多識廣、博聞強記之人。讀書何為?求仕進富貴固常情,然根本在啟智明心、開拓視野。薛蟠表現,于上官淵為意外之喜。
上官文浩亦對薛蟠刮目相看。誠然,薛蟠所知博而不精。然在上官淵看來,因其年少且往昔無人點化,此非大礙。
“惜哉!”上官淵心內頗覺遺憾。實為愛才之意萌動,念及以薛蟠之天資,若早入己門,此刻必已名動京師,為一代才俊。幸而今時未晚。
事既定,上官淵問:“賢侄可有恩師?”
“未曾,先父在時請過夫子,皆因薛蟠頑皮,未幾被氣走?!毖呆鋈?。
“如此,汝可愿拜老夫為師?”上官淵撫須,目含期待。
薛蟠大喜,雖從先前情形已窺端倪,然未拜師,終似鏡花水月。當即跪地,行三跪九叩大禮,曰:“弟子薛蟠拜見先生,望先生不嫌弟子愚笨,多加教誨,弟子必不負先生?!?/p>
“好好好!起身,得此佳徒,亦乃老夫幸事!”上官淵開懷大笑,足見對薛蟠甚為滿意。
“爹,薛兄字文龍,與吾等名文博、文浩,豈無緣法?”上官文博笑言。
“善哉!”上官淵稱善,覺此乃天賜良緣。
諸事順遂,唯待擇日,薛蟠攜禮敬茶行禮,昭告眾人拜師之事。
……
“好好好,真真是祖宗庇佑!”
聞薛蟠拜師順遂,薛姨媽喜極而泣,淚落如雨。雖僅一拜師之事,功名未就,然薛姨媽豈同凡俗女流。勛貴與文人,道不相合,常相輕賤,如賈家慣言:“吾等閥閱之家,何須與泥腿子競逐功名?!比徽嫘娜艉?,唯自家明悉。
且薛家較賈家,實有云泥之別。彼乃國公府邸,赫赫揚揚;自家商賈末流,薛父既逝,皇商之位亦岌岌可危,薛姨媽望子成龍之心愈切。其信子乃千里之駒,非凡俗可比。往昔薛蟠常滋事生非,薛姨媽疼愛之心未減絲毫,只道小兒頑皮,長成自改,多為奴仆蠱惑。此刻見子浪子回頭,前程若錦緞鋪陳,愈觀愈覺珍愛難舍,渾身上下皆為妙處,只覺世間兒郎,唯己子出類拔萃。
心中亦念及胞姐之子寶玉,銜玉而生,在賈家真真如珍似寶。然較于己子,薛姨媽竟覺弗如。既拜良師,下步當博取功名,入仕朝堂。至于薛蟠能否功成,薛姨媽信心滿懷,此乃對薛蟠之才深信不疑,亦為對其師之清望滿懷信賴。待彼時,薛家方可立穩(wěn)根基,改換門楣,以書香繼世,遠勝今朝。
彼時,賈家亦難再以出身輕賤自家愛女。誠然,至今薛姨媽仍未棄賈寶玉此一途。一則為王夫人朝夕蠱惑,二則因此前耗費頗巨。再者,賈寶玉亦為其親眼所見長大,雖如今薛姨媽以為不及己子,然相較他子,亦屬佼佼。
俄頃,薛姨媽思緒紛紜,念及兒子這般英秀,日后科舉入仕,榮宗耀祖,即便即刻身死,亦能瞑目九泉,無愧于薛家列祖列宗。
今薛蟠已然立穩(wěn),薛姨媽唯余一心事,若得解之,便可全然解脫。有道是“不孝有三無后為大”。這邊方得安寧,薛姨媽便思忖為薛蟠擇娶親事,甚而盼早抱孫兒,子孫繁衍。
自然,娶親之事尚不急迫,至少亦待薛蟠考取功名之后再論。如此,可遴選之范圍更廣,門第亦更高。然可先留意物色。
念及此處,見薛蟠年已十六,身姿挺拔如修竹,容貌俊美若冠玉,氣質清華似朗月,實乃翩翩濁世佳公子,才學初顯,家世亦優(yōu),性善溫和,真乃東床坦腹之良選。
俄頃,薛姨媽心中浮現京城諸家待字閨中小姐,思忖究竟何人可配己子。常言道:“高門嫁女,低門娶妻。”然于薛姨媽觀之,己子配公主郡主亦不為過。
自然,薛姨媽擇媳,非但己身滿意,更要薛蟠合意,遂即問道:“吾兒,汝喜何種女子?”
“兒尚不急,待科舉之后再議?!毖唇裎ㄓ渝?,且移禍于他處,“然妹妹之親事卻不可耽擱。”
女子與男子終有不同,薛寶釵年歲已然不小。男子晚婚可言志在功名,大器晚成;然女子晚婚則全然另一番情形。老姑娘實難覓良婿。此從每年皇宮放出之宮女便可窺得一二。此等女子除身份家世外,皆為上乘,然終只能勉強委身于人,或于宮中梳頭為姑姑。薛蟠不欲薛寶釵如往昔那般,終至別無選擇,僅能嫁與賈寶玉,而后獨守空閨。
寶釵面上迅即泛起紅暈,寶姐姐雖尚含苞待放,然已初露風華,果真是“任是無情也動人”。薛蟠慨嘆一聲,愈思逗弄于她。
薛寶釵不知薛蟠此癖,嗔目瞪視薛蟠,挽薛母之手道:“母親且看,哥哥愈發(fā)拿兒說笑,再若如此,兒可要惱了?!?/p>
薛母此番未護薛寶釵,反哈哈笑道:“吾兒,汝兄所言亦有理。為娘別無所求,唯盼汝二人安好。”
至此薛寶釵終難承受,撲入薛母懷中,嬌呼:“娘親~~”。
此回,三人皆未提及賈寶玉,似有意避之。薛姨媽雖仍以為賈寶玉乃良配,然亦知己子不喜,今日乃大喜之日,自不會出語惹人不悅。薛蟠挑眉,以為己已漸次扭轉薛姨媽之念,暗自贊許,覺近日辛勞皆有所值。人活一世,不就為己身與家人之福澤乎!
……
“哈哈哈?。?!好好好!”
且說薛蟠這邊,其拜師得成之后,首要之事自是傳訊于牽線之王子騰,而王子騰亦于此久候。
得此訊后,王子騰開懷大笑,聲震屋宇。雖先已知薛蟠浪子回頭。然拜師成敗猶未可知。今終塵埃落定,其心亦得安然放下。實言,王子騰心力交瘁。畢竟,四大家族之中,目下除其自身,竟無一中流砥柱。
薛家不必多言,素無顯要之處,有財無權,一直居四大家族之末位。賈家往昔乃四大家族之首,然自賈代善故去,兼之賈敬修道,轉瞬即趨衰敗。史家實則略勝一籌,畢竟一門雙侯,然亦未達優(yōu)渥之境。
此從史湘云之言便可察知端倪,家中女子竟需以女紅補貼家用,此豈是侯府之風?即尋常中等之家恐亦不至如此。
至于有傳言稱史家償清欠銀,故而節(jié)衣縮食,生活困窘。然此顯非正理,若史家已償,他幾家焉能不償?然他幾家何以未現此狀?故史家與賈家無異,皆不過虛有其表,一為一門雙侯,一為一門雙公。實則皆寅吃卯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