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王子騰處取來引薦名帖,薛蟠未敢稽遲,備妥厚禮,攜錢忠徑往上官家。
上官家宅邸距賈、王二家不遠,彼處乃達官貴人聚居之域,三品以上官員多置宅于此。上官老宅為祖輩所傳,左毗東平郡王王府,右鄰九皇子別院。黑漆大門前,四名家丁侍立,皆著統(tǒng)一服飾,威風(fēng)赫赫。
“爺,上官家至矣?!倍眄?,錢忠低聲稟于薛蟠耳畔。
薛蟠微微頷首,打量上官家宅第,較賈家不遑多讓,甚而更為考究、規(guī)制嚴謹。
“嗯,知曉,汝持舅舅薦書通報。”薛蟠吩咐。
錢忠領(lǐng)命,持薦書充拜帖,上前求通報。
有道是“宰相門前七品官”,上官家到底是書香世家,有別于賈家,門房很是規(guī)矩,倒是沒那等狗眼看人的傲慢之態(tài),唯防人尋釁滋事。
錢忠順遂叩門,門房接帖入內(nèi)回話。未幾,一少年公子自府中步出,年歲十七八,面容溫和,望之即知為讀書人。觀其后隨下人及儀態(tài)氣度,可知其于府中地位必不低,或為上官家小主人。
“君即王子騰大人所言薛蟠乎?久仰大名,速請入內(nèi),家父于正廳相候?!鄙倌暌娧?,審視一番后言。
薛蟠欲拜師上官家,上官家自會探其底細,對薛蟠為人亦有所聞。
本以薛蟠之名望,上官家斷難接納,幸其近時浪子回頭,不然恐難入大門。
故而,聲名在外之薛蟠,令少年甚為好奇。
“不知兄臺尊姓大名?”薛蟠對少年審視渾不在意,含笑問詢。
聞此,少年抬手輕拍己額,方道:“失禮,尚未自薦。在下上官錦書,字文博,君喚吾文博即可?!?/p>
薛蟠忙趨前作揖行禮:“文博兄有禮,在下薛蟠,字文龍?!毖粤T,搖頭苦笑,“恐非善名,吾亦算臭名昭著?!?/p>
“哈哈,傳言未可輕信。”上官文博聞薛蟠自嘲,亦暢懷而笑,“今日見文龍兄,果非凡俗?!?/p>
彼此寒暄數(shù)語,遂有初步相知。薛蟠與上官文博彼此之初印象皆頗覺滿意。
“好了,文龍兄,隨吾來,家父于正廳候君?!?/p>
語畢,上官文博引薛蟠往正廳。
薛蟠隨上官文博途中,多有言談交流,竟發(fā)覺彼此見解契合。薛蟠性喜深居簡出,喜靜厭動,文博亦具君子風(fēng)范,溫文爾雅。
薛蟠身負兩世記憶,博聞強識,見聞廣博,雖多泛泛而論,未臻精通,然天文、地理、詩詞、歌賦、政治、農(nóng)商諸般皆能略述一二。
上官文博則家學(xué)深厚,且為九皇子伴讀,受皇家教育,見識不凡。
二人且行且語,時而暢論天地四方,時而評點朝堂諸事,時而雅談陽春白雪,時而俗議街巷趣聞。若換常人,恐難跟從節(jié)奏,唯覺如墜云霧,不明所以。
然薛蟠與上官文博交談甚歡。
于此同時,二人心中對彼此之感觀亦生殊異之變。
“不愧是上官家公子,此等學(xué)識見地確乎出類拔萃,假以時日磨礪,莫說年輕一輩,即于中年之士中亦堪稱佼佼。若吾能拜入上官家,必受益終身。”薛蟠心內(nèi)思忖。
上官文博心中對薛蟠之認知亦有天翻地覆之轉(zhuǎn)。
初相見時,覺薛蟠或非傳言那般不堪,恐已浪子回頭。
待此一路言談,方深感傳言可畏,積毀銷骨之理。
上官文博雖溫文爾雅,然亦非無傲骨。
適才交談,亦在試探薛蟠,兼為父考校。
畢竟,一日為師,終身為父。薛蟠若真拜入上官淵門下,二人便如親兄弟般親近。
然非任意之人皆可為其兄弟。
而試探之結(jié)果,大出意料,甚為滿意。
且其亦知,薛蟠之學(xué)問,尤其見識絕非倉促可成,然往昔聲名狼藉,怎不令人嗟嘆。
不知不覺間,二人已至大廳。門外一清秀小廝候立,見上官文博,忙迎上前:“二爺,老爺正候著?!?/p>
上官文博聞小廝言,方回神過來,一時執(zhí)薛蟠臂膀道:“文龍兄,真乃相見恨晚,恨不能秉燭夜談?!?/p>
“哈哈,文博兄,有期必與君暢談。”薛蟠笑道。
“善哉,善哉。且入內(nèi)見老爺,見君之狀,彼必驚愕?!毖粤T,迫不及待引薛蟠入內(nèi)。
大凡古時,子于父多有敬畏,所謂嚴父慈母,抱孫不抱子,想那古時父子關(guān)系大抵如此。
觀賈寶玉見賈政、賈璉見賈赦、賈蓉見賈珍等情狀可知。
君令臣死,臣不得不死;父令子亡,子不得不亡。雖語涉夸張,然此為當(dāng)時情狀。
幸而上官家略有不同。
上官淵乃當(dāng)世大儒,臻于孔夫子所言“從心所欲,而不逾矩”之境。此亦其能于朝堂屹立不倒之根由。
若非僅恃與帝王情誼,伴君如伴虎,雷霆雨露,俱為君恩。
故上官文博與上官淵父子關(guān)系不若他家那般僵冷,如鼠見貓。
引薛蟠疾步前行,入正廳。一路繞過假山,經(jīng)臨水潭,穿過小徑,于一處正氣浩然之門廳駐足。門上題“正氣”二字,筆法方健,方圓兼施,結(jié)體險峻,筆意流轉(zhuǎn)呈整齊清雅之態(tài),頗具魏晉遺風(fēng)。
眼瞅即將拜見正主,薛蟠腦際不禁浮現(xiàn)上官淵之諸事。
其素好書畫,自身亦為當(dāng)朝書畫大家,一字千金,備受世人尊崇,或亦有地位身份之助力。然上官淵矜惜聲名,鮮少有書畫流傳于世,如此反倒更受世人追捧,一卷難求。
當(dāng)今圣上與之自幼相伴成長,且為數(shù)位皇子啟蒙師,后獨收九皇子。
亦因此故,上官家二公子與九皇子相伴長成,情誼自非尋常。
再者,上官淵恐亦欲避嫌,蓋因相較于其他皇子,九皇子家世不顯,為人剛正無私。
上官淵此舉,一者全其與圣上之情誼,二者亦向圣上表明其欲為孤臣之心志。
此些情由,部分為王子騰信中所告,部分乃薛蟠自思所得。
薛蟠本思投其所好,以便拜師順遂,然思之再三,終消了此念,僅以誠心相待。
于如此智者面前弄巧,只恐最后反倒弄巧成拙,徒惹訕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