雖有軍士荷戟而立,威風凜凜地維持著周遭秩序,然當差人雙手高高擎起那承載著無數(shù)士子夢想與命運的榜單,將其穩(wěn)穩(wěn)地懸于眾人頭頂之上時,諸考生及其仆從、親友,仿若被一股無形卻強大的力量驅使,皆如洶涌澎湃之潮水,瞬間朝著榜單之下蜂擁而去。一時間,人潮涌動,喧囂嘈雜之聲不絕于耳。眾人皆心急如焚,迫不及待地欲細細覽閱那榜單之上的每一個名號,皆想急切地察知有無自身及心中關切之人的姓名廁身其間。
薛蟠身處此境,亦難以免俗,同樣被這股熱烈而緊張的氛圍所裹挾。其仗著平日習武所錘煉出的矯健之身,憑借那超凡的速度與雄渾的力量,如離弦之箭般迅疾,伸手一拉身旁同年,二人一道似蛟龍破浪,沖至榜單之下。而后,薛蟠微微仰頭,目光自下而上,逐行逐列地掃視著。
末名處,非也,那一個個陌生的名字在眼前掠過,薛蟠的心微微一沉;倒數(shù)第二名,亦非也,失望之情又添幾分;倒數(shù)第三名,仍舊非也……薛蟠緊盯著那一行行或飄逸、或剛勁,猶如龍飛鳳舞般的名號,內(nèi)心之中,與諸考生一般無二,愈發(fā)覺得失望與欣喜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相互交織纏繞,難解難分。失望者,緣何苦苦尋覓,卻仍尚未見自己那熟悉的姓名,莫非自己當真已名落孫山?欣喜者,此乃是自后往前觀之,后部遲遲不見己名,或許意味著自己的名次頗為佳妙,正在那榮耀的前列熠熠生輝。懷著這般復雜而矛盾的念想,薛蟠腳下步伐加快,眼神愈發(fā)急切,疾朝前列奮力尋去。非也,非也,那一個個名字似調(diào)皮的精靈,不斷地捉弄著他,讓他的心在希望與失望的邊緣來回搖擺;仍非也,依舊非也……
忽聞身旁同年王軒宇抑制不住內(nèi)心的狂喜,陡然高呼:“薛兄,我中矣!”薛蟠聞得此聲,下意識地循聲望去,果見那榜單之上,第九十二位處,清晰而醒目地書有王軒宇之名諱與其籍貫。“恭喜!”薛蟠此刻滿心皆被自己的名次所縈繞,實是無暇細細祝賀,只得匆匆敷衍應了一聲,旋即復又全神貫注地投身于尋覓自己姓名的緊張征程之中。雖說其對自身之成績頗具信心,然未真切地睹見己名確鑿無誤地列于其上,終是難以釋懷。主要緣由在于,已然踏入前百之行列,卻猶然未見自己那朝思暮想的名字,非但己名難覓蹤跡,甚至連那代表家族榮耀的薛姓之人亦未曾得見。王軒宇與薛蟠相處已久,自是能深切體諒其此刻焦灼之心境,故雖自己已然幸運上榜,卻并未即刻轉身離去,而是留于原地,誠心誠意地助薛蟠繼續(xù)探尋。
金陵,薛家,薛蟠!在歷經(jīng)一番漫長而煎熬的尋覓之后,終,薛蟠于那令人矚目的第十一位處,驚喜萬分地覓得了自己的名字。俄頃,王軒宇那敏銳的目光亦捕捉到了這一激動人心的瞬間。“薛兄,君亦中矣,十一名,十一名!”王軒宇興奮得滿臉通紅,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,似較薛蟠本人更為激動。“呼!”直至此刻,薛蟠一直緊繃的心弦方徹底舒緩,長舒了一口濁氣,那高懸于嗓子眼的心,也穩(wěn)穩(wěn)地落回了胸腔之中。
環(huán)顧四周,只見那尋得己名者,仿若癲狂一般,欣喜若狂,或手舞足蹈,或仰天長嘯,盡情宣泄著內(nèi)心的喜悅與自豪;而未得者,則如失了魂魄的行尸走肉,面容呆滯,眼神空洞,仿若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氣,癱軟在地。若非見那全副武裝、威風凜凜的軍士環(huán)伺四周,虎視眈眈,恐那叫屈鳴冤、覺世道不公、肆意叫罵諸般情形皆會如那失控的洪水,輪番洶涌呈現(xiàn)。既皆已確認上榜與否,薛蟠與王軒宇亦不欲在這擁擠嘈雜之地久留。二人奮力在人群中擠出一條通路,待得脫身而出,已是衣冠凌亂,發(fā)絲蓬亂?;厥自儆^那眾生百態(tài),薛蟠亦不禁心生戚戚。暗自思忖,己若今日不幸未考中,待那四大家族抄家滅族之日來臨,自己的下場恐較此輩更為凄慘悲涼,真可謂是墜入那無盡的深淵,萬劫不復。
然世間之事,總是幾家歡喜幾家愁,有人歡笑有人泣,此乃千古不變之常理。而于這科舉放榜之地,自亦有那別開生面之截胡之事。此截胡非為那卑劣無恥之作弊行徑,乃是那聞名遐邇的榜下捉婿。此風已然成為每年科舉之際一道獨特而引人矚目的風景。雖說此傳統(tǒng)多現(xiàn)于那更為隆重、更為榮耀的進士考試之時,然舉人放榜之日,亦頗具看點,頗為不錯。皆言窮秀才,苦讀半生,卻往往窮困潦倒,難有出頭之日。然一旦中得舉人,身份地位便陡然一變,便可踏入那官場仕途,為官作宰,榮華富貴可期。再者,中舉人并不意味著就此止步,不再續(xù)考進士。所謂錦上添花易,雪中送炭難。諸多豪門世家,皆深諳此道,趁有人尚未全然發(fā)達,聲名顯赫,提前投資,將那有潛力之學子攬入自家門庭,此等行徑,自古以來,便被視為奇貨可居之千古佳話,為眾人所津津樂道。故薛蟠亦親眼目睹了金陵城中諸多豪門之家那爭相比拼、搶親奪婿的熱鬧場景。只見他們見那容貌尚可、年輕有為者,先是滿臉堆笑,恭賀數(shù)語,言辭懇切,態(tài)度殷勤,繼而裝作不經(jīng)意間問起是否婚配,若得對方一句尚未婚配,便即刻如那饑餓許久的惡狼見著肥羊一般,上手擒回,動作敏捷,毫不拖泥帶水。此與那強搶民女自是有天壤之別,此乃被眾人傳頌之美談。至于被搶之人內(nèi)心是否愿意,是否情有所屬,卻無人關注,無人在意。若其不應,他人反覺其不識好歹,得了便宜還賣乖,徒惹人厭。此等事自與薛蟠無涉。于金陵這方土地之上,其薛大呆子之名可謂是家喻戶曉,婦孺皆知,眾人皆知曉其身份背景,知曉其背后那龐大而復雜的家族勢力,故而無人敢輕易犯到他頭上,終究其身份殊異,非尋常士子可比。
既已高中舉人,薛蟠便決意回京。一則其離京赴金陵已然許久,時光悠悠,在這異地他鄉(xiāng),孤身一人,頗為思念那遠在京城的薛姨媽與薛寶釵,思念那熟悉的庭院樓閣,思念那往昔與親人相伴的溫馨時光;二則其于金陵求學備考期間,日夜苦讀,精心鉆研,日積月累之下,那積攢的錯題集已是頗為厚實,其中所蘊含的諸多疑惑與不解,亟待恩師那淵博的學識與睿智的見解來一一解答,唯有如此,方能令自己在學問之途更進一步,為那即將來臨的進士考試奠定更為堅實之基礎;三則其心中亦深知,進士之考,方為那科舉之路的巔峰對決,唯有歸京,在那濃厚的文化氛圍與諸多名師益友的環(huán)繞之下,方可精心籌備,全力以赴。
然薛蟠欲踏上歸京之路,亦非一帆風順,輕松順遂之事。其前次中秀才之時,恭賀之人便已是熙熙攘攘,絡繹不絕,今番中得舉人,雖說并非那榮耀至極的案首,乃至非前三甲、前十之赫赫名次,然能考得第十一位,已然大大超出眾人先前所料。若非這科舉放榜之時,亦會將有爭議、易引爭議之人答卷一一張貼示眾,以昭公正,此刻恐已有人心懷叵測,暗中謀算那陰謀詭計,欲使絆子,行那暗中傾軋之事。薛蟠歷經(jīng)此等種種,對此類情形已然漸趨習慣,處之泰然。依著那由來已久的慣例,有條不紊地收禮、登記、請客、吃喝。一番繁瑣而冗長的折騰下來,待薛蟠真真切切地踏上回京之路時,已然過去近旬光陰,歲月匆匆,令人感慨。
京城之中,眾人對薛蟠亦是望眼欲穿,牽掛不已。自薛蟠開始舉人考試之后,便音信全無,未得來信,眾人心中愈發(fā)焦急。古代與現(xiàn)代截然不同,此乃一慢時代,金陵距京城雖非遙不可及,然通信不便,阻礙重重。即便是寄那加急快件,亦需旬日乃至半月方能送達。薛蟠因將歸京,心想不日便可與親人團聚,便未與薛姨媽等去信告知詳情。薛姨媽等對其能否中舉人本就心存疑慮,忐忑不安,如今久未得訊息,更是如那熱鍋上的螞蟻,愈添牽掛擔憂。即便是那在官場中久經(jīng)風雨、見多識廣的王子騰,亦是如此,畢竟薛蟠讀書時日著實短暫,根基尚淺。然能中秀才,于薛家而言,亦已屬難得之佳績,賈家賈珠那般聰慧之人,亦僅中得秀才,便常為家人所念叨,引為家族榮耀。當然,其英年早逝,方在家人心中留下那完美無瑕之形象。幸薛蟠體魄強健,因習武而練就一副鋼筋鐵骨,精力充沛。眾人皆思,縱此次未中舉人,再潛心苦學三年,定可高中。故如今能否考中舉人已非薛姨媽所首要憂慮之事,其心中主要所憂者,乃是薛蟠于外飲食是否合口、起居是否安適、身形是瘦了還是胖了……
終,于薛姨媽因思念兒子而茶飯不思、形容憔悴之際,薛蟠歸矣。其本欲給家人一驚喜,故而未提前報信。豈料甫下船,便一眼瞧見寒風之中,那不顧凜冽寒風侵襲,翹首以盼的薛姨媽。薛蟠當即眼眶發(fā)熱,淚水幾欲奪眶而出,一股暖流瞬間遍身流淌,驅散了周身的寒意。薛姨媽現(xiàn)身于此,薛蟠瞬即明了,定是其掐算著日子,每日早早前來此處守候。當然,無需整日苦苦等待,因每日船班不過寥寥數(shù)趟而已。而薛姨媽亦于薛蟠見其同時,目光如炬,瞬間鎖定薛蟠。
“不孝兒給母親磕頭。”薛蟠疾行至薛姨媽身前,心懷愧疚與思念,推金山倒玉柱般虔誠地叩拜于地。“吾兒,速起,瘦矣,黑矣,受苦不少罷。”薛姨媽趕忙上前扶起薛蟠,雙手微微顫抖,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著,淚水如那決堤之洪水,潸然不止。
梨香院!薛姨媽拉著薛蟠絮語許久,關懷備至之語、略帶埋怨之辭、欣喜若狂之態(tài)、感傷懷舊之情諸般皆有,薛寶釵在旁,一時亦難插言。若于前世,薛蟠恐早已心煩意亂,不耐其煩。年輕人于長輩那絮絮叨叨、沒完沒了、老生常談、又哭又笑之態(tài),最是厭煩。然此次,薛蟠卻似換了一人,耐心以對,如那溫順之羔羊,為傾聽者,唯唯諾諾,不敢有絲毫懈怠。一番促膝暢談,薛姨媽那憂思過度的心 情方漸漸平復,慢慢恢復?!昂昧耍嶂晁貐捨倚踹?。”薛姨媽緩緩拭去眼角淚水,似輕松許多,強顏歡笑道,“汝妹多日不見汝,汝舅亦常來信問汝,速去吧!”“那我先去舅舅家,歸來自與妹妹敘談?!毖绰勓裕p聲應道。“我無妨,哥哥但去忙己事便是?!毖氣O極善解人意,趕忙出言寬慰。薛蟠微微點頭,轉身收拾些從金陵精心挑選帶回的特產(chǎn),便出門而去。本欲徑直往王府,然行至半途,轉念一想,心中似有所悟,遂轉道徑往上官家趕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