諸事既蕆,薛姨媽追念曩昔情狀,此際殊無涕泣失態(tài)之象,唯向錢嬤嬤喟然太息道:“吾誠未料有今之局。蟠兒往昔行止,嬤嬤盡皆諳悉,今竟獲兄臺旌揚,且承賜典籍翰墨、文房珍玩。即令吾即時殂謝,亦覺此生無憾矣?!?/p>
錢嬤嬤先則佯嗔,繼而笑語道:“呸呸呸!太太慎勿出此不祥之語。吾家哥兒定當為太太折桂蟾宮,贏取誥封殊榮,太太但安坐待福澤駢臻可也?!?/p>
薛姨媽聞錢嬤嬤極口夸贊薛蟠,歡顏若春花之綻,眉端愁緒俱泯。
“吾但期其黽勉向?qū)W,守成家業(yè),于愿斯足。亦足慰老爺在天之靈,無忝薛家累世簪纓?!?/p>
“對了,蟠兒現(xiàn)今安在?”薛姨媽不見薛蟠蹤跡,因有此問。
“已命庖廚烹制桂花翅子,此乃蟠兒素所嗜好物也?!?/p>
且說薛蟠遣錢忠率諸仆離去后,自引二護衛(wèi)緩轡街衢,流盼左右,意態(tài)悠然自適。
薛蟠方神馳意暢之際,未覺身后蹄聲驟起。車上御者瞥睹薛蟠未遑趨避,急掣韁繩,厲聲高呼:“何家兒郎速避!”
薛蟠乃始驚覺,疾趨道旁閃避,然稍遲俄頃,車轅掛其衣袂,攜身向前。薛蟠忙抱轅弗釋,待車止歇,其軀猶緣慣力前沖,幾撞街邊院壁。
設(shè)若撞實,薛蟠禍祟必深。
薛蟠二護衛(wèi)此時方覺,自后奔至,睹此險象,心懸嗓眼,惶急呼道:“大爺,千萬珍重!”
適值此時,車中白影乍閃,薛蟠脖領(lǐng)被人援手挈提。
此際,非但薛家從者,即薛蟠亦暗自慶幸。
雖幸脫危厄,薛蟠雙腿猶自綿軟,若非脖領(lǐng)被執(zhí),恐已頹然而倒。
薛蟠雖歷經(jīng)死生,然遭逢此意外,亦難免心內(nèi)惶惶。
果然,來日與變故,孰先臨蒞難期。
薛蟠未料,于斯古風之世竟遇此“車驚之險”,不知是出行未卜吉辰,抑或運數(shù)乖舛。
今追思之,猶有余悸。
幸其兩世為人,魂魄強盛,迅即自悸恐中回神。
借對方之力,薛蟠立身,深吸兩息,轉(zhuǎn)首瞻眺,忽覺似曾相識。
但見一弱冠青年,軀貌魁岸,容止秀雅,劍眉入鬢,雙眸墨玉,神采光華,英氣逼人。
一時間,薛蟠眉峰微蹙。
如此人物,見之當銘于心版,己應(yīng)難忘,然此刻苦思,竟一時難憶,實乃怪異。
“如何?有何不妥?”男子見薛蟠蹙眉相視,亦蹙額而問,聲冷若霜。
“大爺,君體康泰否?”此時薛蟠二護衛(wèi)終至,心懷余悸,上下諦視薛蟠。見未受傷損,始覺稍安。若薛蟠有差池,錢忠恐難輕恕彼等。
“無妨,唯覺公子面善,似曾相識?!毖磽]袖,令二護衛(wèi)退立一隅,對男子言。
“哦?”男子冷面如舊,淡應(yīng)一聲。
“額?”薛蟠見狀,語塞片時,旋即釋然,萍水相逢,致謝而已,“承蒙公子相援,若非如此……”
若真撞實,薛蟠不死亦重傷。
“乃吾等累及君?!贝嘶乩涿婺凶訑[手解之,“此次馬忽受驚,不知何故?!?/p>
言間,眉聚陰霾,似思及不祥之事。
“九哥!”此時車中傳出一清冷女聲。
“小妹,無憂,無事。”聞此聲,冷面男子容色稍緩。
薛蟠聞之,靈犀頓通,憶起男子面善之由,與寒光寺中結(jié)識之水清有幾分仿佛,其后女聲非水清而誰?
然薛蟠未宣之于口,男女有別,身份懸殊,且此地亦非相見善處。
“既君無恙,吾且去矣,此次算吾欠君。”冷臉男子言罷,轉(zhuǎn)身即行。
水清兄妹既去,薛蟠亦無意閑游。
本欲暢懷,險驚破膽。
街衢多舛,歸廬為宜。
回至梨香院,薛蟠囑二護衛(wèi),勿將今日之事語于薛姨媽等,蓋己未傷,且恐薛姨媽聞之惶遽憂煎,嘮叨無已。
此雖慈愛之征,然薛蟠深畏之。
且日后出行恐亦受拘。
二護衛(wèi)自無異議。
畢竟今日失職,未護薛蟠萬全,若為人知,恐遭嚴譴,必難安矣。
命仆役悉心營辦一盞安神湯,飲罷,俄頃休憩,薛蟠遂得全然痊復。
心下籌思王子騰將為己延攬之師,不拘何時臨蒞,己皆當預為擘畫,勤謹磨礪。
遂取四書五經(jīng)諸般科考必需之典籍出而披覽。
然薛蟠本系后世之人,往昔又怠惰荒學,縱能諳誦,亦難解其奧賾精義。抑或其見解與當世主流之論乖違者甚夥。
至于制藝之題,迄于今茲尚不得其津要而入……
八股文迥異于后世之所識,其題目皆源出四書,作答則需代圣人口吻立論,依憑朱子集注而敷闡,此非徒恃誦讀強記所能克成者。
尤有諸多禁忌之處,薛蟠悉無所知。
設(shè)若不慎觸犯忌諱,縱辭藻華贍亦屬徒然,甚或招致愆殃禍釁。古時文字獄之酷烈,豈同兒嬉耶?此皆需賢達之士啟牖指迷。
世傳寒門難育貴子。
非獨困于貧窶,實乃諸般蹇舛交迫,于師資一端尤彰其困蹙。
師者,所以傳道授業(yè)解惑者也。
雖云師傅導于前,修業(yè)在己身。
然必先得入其門徑,若終在門外徘徊瞻顧,徒勞罔功耳。
固然不乏天縱之資,可自學而卓犖有成者。
然薛蟠自忖尚欠靈機一悟,恰需名師撥冗訓誨。
搖首擱書,既難悟解,亦不知破題之法,姑且暫置,先事臨池。
所謂字如其人,見字若面。
于古時,乃至當今,一筆好字,皆易令人心生怡悅,增其青眼。
薛蟠兩世為人,于毛筆書法均未精擅。
此雖與讀書同需悟性。
恰似武林高手較技,常一招之間而判優(yōu)劣。
材質(zhì)高下,境界淺深,一望即知。
相同事物,于某些人筆下類同匠作所出,于他人則悅目賞心。
此即天賦所鐘。
非謂勤勉無成,實乃艱難殊甚。
幸薛蟠但求寫出工整、平穩(wěn)之館閣體即可。不求彰顯己性。蓋其志于科舉,最忌孤行己意。縱不與世浮沉,亦不可鋒芒太顯。
如此,薛蟠臨摹之際,漸有所得,不復如初時字跡潦草難辨。
自此,薛蟠遂幽居梨香院,偶或外出,亦僅于近旁閑步散懷。間有裘良等人邀宴,亦往赴之,然外出必攜護衛(wèi)眾多。
此象遂引裘良等人矚目,問明緣由,旋即加以訾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