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盡冬來,轉(zhuǎn)瞬便入寒冬臘月,那砭骨寒風(fēng),似欲將世間萬物皆封凍于冰淵之中。
這日,薛蟠聞得消息,那奉旨出差辦事之舅舅王子騰已然歸來。薛蟠遂攜薛姨媽、寶姐姐往王府而去。
一來,王子騰身為如今四大家族之柱石人物,又是自家舅舅,他既歸來,自當(dāng)?shù)情T拜謁,為其接風(fēng)洗塵,以盡晚輩之禮數(shù)。再者,薛蟠亦想請(qǐng)王子騰為己引薦一位德劭年高之良師,以便能潛心修習(xí)一兩年,而后下場(chǎng)應(yīng)試,謀個(gè)錦繡前程。
畢竟,薛蟠已然十五六歲,流光易逝,留給他的時(shí)日已然無多,當(dāng)宜勤勉奮發(fā)才是。
時(shí)維寒冬,街巷之中,行人弗減反增,皆忙于采辦年貨,攘來熙往,熱鬧非常,人頭攢動(dòng),摩肩接踵,宛然一幅市井繁景圖卷。街邊小兒嬉鬧,燃點(diǎn)鞭炮,噼里啪啦之聲,此起彼伏,不絕于耳,恰似催歲鼓點(diǎn),為歲末添幾分喜慶,街巷滿是年節(jié)氛圍。
薛蟠見街上人眾,騎馬不便,遂隨于薛姨媽與寶姐姐車駕之旁,徐步緩行。賈家至王家相去未遙,未費(fèi)多少腳力。
薛蟠正顧盼周遭街景,不意險(xiǎn)被一小乞丐撞個(gè)滿懷,虧得身后錢忠反應(yīng)機(jī)敏,疾伸猿臂,揪住小乞丐后領(lǐng),將其拎至半空。那小乞丐形銷骨立,瘦若枯柴,似風(fēng)中之殘燭,弱不禁風(fēng),雙腿懸空,唬得面色如紙,卻圓睜雙目,怒喝:“休得碰吾,速放開汝這穢濁之爪!”
錢忠面露嫌惡,甩手將其擲地,睨視其滿身污臟衣衫,咂嘴未語(yǔ)。
小乞丐似心有不甘,恰聞旁邊巷子里傳來呼救聲,當(dāng)下顧不得許多,撒腿奔往那處。未幾,眾人圍聚,里三層外三層,伸頸側(cè)目,交頭接耳,議論紛紜,如蟻聚蜂攢,嘈嘈雜雜。錢忠叮囑同行眾人:“此處人多眼雜,需悉心護(hù)衛(wèi)夫人、公子與小姐安危,萬不可有差池,務(wù)要謹(jǐn)小慎微?!?/p>
薛蟠心生好奇,命錢忠探看究竟。錢忠好奇難抑,聞命撥開人群,擠入其中,一面注目觀瞧事態(tài),一面?zhèn)榷?xì)聽閑言碎語(yǔ)。
不多時(shí),錢忠折返,向來機(jī)靈乖巧,將所見所聞融會(huì)貫通,眉飛色舞回稟薛蟠:“大爺今日遇一奇事。方才巷子里有一大家小姐轎廂,小姐隱于轎中難窺其貌。轎外幾個(gè)婆子,個(gè)個(gè)膀大腰圓,正扭住一小姑娘。適才莽撞小乞丐,如瘋魔般揪住婆子欲救小姑娘,卻被婆子狠踹一腳,飛至一旁,狼狽非常,令人咋舌”。
薛蟠未語(yǔ),旁有聞得錢忠言而好奇之人,按捺不住,竊竊私語(yǔ),揣測(cè)緣由,七嘴八舌,各抒己見。
錢忠見狀,續(xù)道:“若僅沖撞,不足為奇,奇在另有隱情。那小姑娘乃小姐同父異母妹妹,小乞丐亦是小姐同父異母弟弟。”
薛蟠面露訝色,旁眾人似早有所料,洞若觀火,相繼嘆道:“原是夏家之事,當(dāng)真是造孽,令人唏噓?!?/p>
薛蟠懵懂,問錢忠:“既是妹妹弟弟,緣何落得這般凄慘境地?!?/p>
錢忠回道:“此事妙在此處,小的探聽明白。小姑娘乃夏家大小姐,夏家是京城最大錦緞坊東家,與桂花夏家同宗?!?/p>
薛蟠心中一動(dòng),暗忖是否前世所娶夏金桂之家,問:“可是皇商桂花夏家?”
錢忠答:“正是那一家,不過并非一房之人?!?/p>
古之家族,如參天巨木,枝繁葉茂,盤根錯(cuò)節(jié),類隋唐五姓七家,龐大繁雜,人丁興旺。紅樓中,賈家除榮寧二府,后街有諸多族人,金陵亦有八房。夏家同理,眾人提及,首念皇商桂花夏家,眼前非夏金桂那房之人。
錢忠略停,復(fù)言:“夏老爺本有陳夫人,為其誕一女一子,即所見小姑娘與小乞丐。陳夫人福薄,英年早逝。夏老爺續(xù)弦,娶李夫人,是轎中小姐生母?!?/p>
錢忠繪聲繪色,抑揚(yáng)頓挫,神情語(yǔ)氣鮮活靈動(dòng),周遭熟知瑣事之人,聽得如癡如醉,仿若沉浸妙趣戲文。
薛蟠猜到后續(xù),言道:“想必夏老爺過世,一雙兒女被后母逐出家門?!?/p>
錢忠點(diǎn)頭,應(yīng)道:“大爺所言極是。世間竟有如此狠心后母,不知夏老爺前世作何孽,遭此報(bào)應(yīng),令人痛心疾首?!?/p>
薛蟠見錢忠逾矩,厲聲呵斥:“放肆,死者為大,休妄言亂語(yǔ)。”
錢忠縮脖,不敢耍貧嘴,噤若寒蟬,唯唯諾諾,不敢逾禮。卻聞人群中有人冷笑:“可不就是前世造的孽?!?/p>
薛蟠循聲望去,奈何人潮如涌,熙熙攘攘,哪能尋得見那發(fā)聲之人,徒自尋覓無果,只得作罷。
薛蟠忽留意巷口一熟悉身影,眉頭一挑,領(lǐng)錢忠往那處去。
只見一小姑娘,面色蒼白似雪,身形瘦弱不堪,弱柳扶風(fēng)之態(tài)盡顯,聲雖低微,言辭卻果決,手持錢袋,擲小乞丐身上,嗔道:“用偷來的錢買藥,吾飲之恐病更重矣,汝安的何心?此等行徑,豈是正途?”
“大爺,那是小人的錢袋!”錢忠見狀,雙目圓睜,驚呼道,“好你個(gè)賊小子,竟敢行此偷盜之舉,真真膽大包天,目無王法也!”
小乞丐神色黯然,見薛蟠一行人,不復(fù)倔強(qiáng),垂首而立,緘口不語(yǔ),似自知理虧,羞愧難當(dāng)。
小姑娘狠狠瞪了小乞丐一眼,拿著錢袋,一瘸一拐地走到薛蟠面前,遞上錢袋,言辭懇切道:“是我家弟弟之過,錢還諸位,求莫將他送官,愿諸公高抬貴手,饒過吾弟”。
小姑娘雖求懇,無卑躬屈膝態(tài),自有清高氣節(jié),凜凜然不可侵犯。小乞丐不依,跑過來?yè)屽X袋,粗魯塞回錢忠手,旋即跪地,向薛蟠哀求:“此事與吾姐無干,一人做事一人當(dāng),求諸位救救吾姐,愿為牛馬報(bào)大恩,肝腦涂地,在所不辭!”
小姑娘聞此,臉色驟變,眼中難掩心酸,卻迅即斂去,拉起小乞丐,言道:“住口!少爺不送官已是天大恩宥,莫嘵嘵不休,快隨我回家?!?/p>
言罷咳嗽,瘦弱身軀微顫,令人憐憫。
“蟠兒?!鼻≡诖藭r(shí),薛姨媽之聲傳來。
原來他們亦聽聞方才之言,見薛蟠朝此處走來,便跟了過來。
“媽,你們?cè)鮼砹??”薛蟠行至馬車前,問道。
“我的兒,瞧他們怪可憐的,你便幫他們一把吧?!毖σ虌屝纳鷲烹[,出言勸道,“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,吾等見其如此可憐,安能袖手旁觀乎?”
“哥哥!”寶姐姐亦輕聲喚了薛蟠一句,其聲軟軟,滿含期許,如那春日微風(fēng),輕拂人心也。
“好了,沒遇著便罷,既遇著了,吾豈會(huì)袖手旁觀?!毖葱Φ?,旋即轉(zhuǎn)身,面向姐弟二人,道:“既是吾媽與吾妹皆讓吾幫你們,也算有緣,這銀子你們無需還了?!?/p>
言罷,薛蟠又自懷中取出一錠銀子,遞與小乞丐,道:“此處還有十兩銀子,一并予你,先將你姐姐之病治好,往后好生過日子,莫再行那等糊涂之事了,當(dāng)思勤勉向善,方不負(fù)吾今日之舉也?!?/p>
語(yǔ)畢,未等姐弟二人回過神來,薛蟠便當(dāng)先領(lǐng)著一行人走出巷子。
待那姐弟二人回過神時(shí),薛蟠身影已然不見,然薛蟠之一言一行,皆如鐫刻金石,深深印刻于二人心中矣,令其銘感五內(nèi),沒齒難忘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