福伯款步復(fù)入那大廳之中，抬眼便見薛蟠端端然坐于太師椅上，往日那懶洋洋的神態(tài)早已消散無遺，周身透著一股往昔難見的精明干練之氣，瞧著竟似換了個人一般。

“少爺?！备２南潞鲇X異樣，往日里在他眼中那渾渾噩噩、一事無成的大少爺，此刻身上竟隱隱彌散出一種懾人的威勢，直教他言辭間不由自主地變得謹(jǐn)小慎微起來，再不敢如往昔般隨意言語了。

“福伯，你隨我薛家已然二十余載了吧?！毖粗荒媚请p淡淡的目光望向福伯，徐徐開口說道，那語調(diào)雖平緩，卻似含著別樣深意。

“正是，已然二十五年矣?！备２唤粐@道，面上滿是追憶之色，“回憶往昔，吾家突遭大災(zāi)，幾近絕境，幸得老爺心懷慈悲、仗義援手，吾這把老骨頭方能茍延殘喘，留存至今，哪還有這等福分站在此處呀。”言罷，眼角隱有淚花閃爍。

“二十五年，誠非短時也?！毖丛酒骄彽穆曇?，陡然拔高了些許，略顯高亢，話語里透著幾分感慨與憾意，“惜乎那終年留于薛家之人，卻沒了福伯這般感恩戴德之心，著實令人心寒吶?！?/p>

“少爺……”福伯驚愕地抬眼，直直地直視著薛蟠，心間莫名涌起一股陌生之感，仿若眼前之人已非昔日那個他看著長大、熟稔至極的大少爺了，一時竟怔在了原地。

“罷了，福伯，你且去辦幾件要事。”薛蟠似未察覺福伯的訝異，只自顧自地徑直吩咐道，“福伯先往舅舅家去，向舅舅借些精于查賬的能手，而后再往那‘伯倫不歸’處，訂下一桌精致酒席，邀五城兵馬司的裘大人一聚，此事萬不可耽擱了?！?/p>

“少爺這是欲……”福伯聽聞此言，面上先是一愣，旋即面露激動之色，目中隱有淚花閃爍，喉嚨似被物哽住，一時竟哽咽難言，只是望著薛蟠，嘴唇微微顫抖著。

薛蟠卻未作回應(yīng)，只將目光遙向遠(yuǎn)方，似在思忖著什么，少頃，便起身，徑直離去了，獨留福伯一人站在那大廳之中，望著薛蟠離去的背影，久久未動，心中五味雜陳。

且說那伯倫不歸，乃是京都內(nèi)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酒樓，聲名遠(yuǎn)揚，每日里皆是賓客盈門，熱鬧非常。上至王公貴胄、達(dá)官顯貴，下至進(jìn)京赴考的書生士子，皆鐘情于此處宴飲作樂，或談天說地，或商討要事。

那酒樓之內(nèi)，雕梁畫棟，盡顯精致與華貴。朱紅的立柱上，雕著寓意祥瑞的祥獸圖案，栩栩如生，房梁間繪著絢麗多彩的彩繪，或為仙山瓊閣，或為花鳥魚蟲，令人賞心悅目。店內(nèi)的陳設(shè)亦頗為雅致，桌椅皆是用上好的檀木精心打造，擦拭得光亮可鑒，擺放的花瓶中插著應(yīng)季的鮮花，幽香陣陣，芬芳滿室。往來的侍者皆身著統(tǒng)一的青色衣衫，身姿矯健，手腳麻利，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意，穿梭其間，更添一片繁華熱鬧之象。

地字號包房之內(nèi)，此刻正呈觥籌交錯之景，席間氣氛頗為和洽，薛蟠與一男子言笑晏晏，其樂融融。桌上擺滿了珍饈佳肴，那肥美的燒鵝，皮脆肉嫩，泛著誘人的光澤，仿佛在訴說著它的美味；那鮮美的鱸魚，清蒸之后淋上秘制的醬汁，鮮香撲鼻，令人垂涎欲滴；還有那精致的點心，模樣小巧可愛，入口即化，甜潤的滋味在舌尖散開，諸般美味，酒香菜美，直叫人贊不絕口。

“哈哈，薛兄弟大病方愈，本該我設(shè)宴為兄弟好好慶賀一番才是，未料薛兄弟反倒先行了此舉，也罷，今日裘良便借花獻(xiàn)佛，恭賀薛兄弟身體康健，往后諸事順?biāo)炝?。”酒席之上，男子一二十許，舉盞而起，朗笑說道。

只見此人著一襲錦袍，那錦袍之上用金線繡著繁復(fù)精美的花紋，在燭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輝，似繁星閃爍。頭戴一頂玉冠，玉質(zhì)溫潤細(xì)膩，雕琢工藝精湛。此人正是薛蟠著人請來，在五城兵馬司任職的裘良，乃是四王八公十二侯中景田侯之孫，出身不凡，身份尊崇，在這京城里亦是頗有名望。

往昔那薛蟠，常被旁人視作不學(xué)無術(shù)、只知玩樂的紈绔子弟，整日里沒個正形，只知尋些荒唐事兒來做。然細(xì)細(xì)究來，亦非全無長處，這義氣二字，大抵便是他唯一可稱道之處了。

只是薛蟠自視的那義氣，于旁人眼中看來，卻仿若成了一可隨意支取錢財?shù)摹板X袋子”，冤大頭是也。那些與他結(jié)交之人，大多不過是酒肉朋友，平日里只跟著他吃喝玩樂，圖些銀錢好處，鮮少真心相待。然好在這其中，亦不乏一二真心之人，但凡不涉及切身利害，薛蟠有所求時，他們多多少少也會出手相幫一二，倒也算難得了。

“多謝哥哥掛懷?！毖绰劦敏昧贾?，亦不扭捏作態(tài)，爽然舉盞，仰頭一飲而盡，那動作干凈利落，盡顯豪邁之態(tài)。其眼神堅定，舉止灑脫，毫無往日的拖沓之態(tài)，令人觀之，更覺其性情爽利，似是真?zhèn)€改了往日習(xí)性。

“妙哉，薛兄弟依舊這般豪爽。”裘良見薛蟠飲酒如此利落，不禁喝彩出聲，面上滿是欣賞之色，似對薛蟠這等性情頗為贊賞。

酒足飯飽之后，薛蟠便吩咐下人撤去酒席，復(fù)命人換上了清茶。

薛蟠端起那青花瓷茶盞，先是輕輕嗅了嗅那裊裊升騰的茶香，那茶香清幽淡雅，縈繞鼻尖，而后輕呷一口，探手試了試水溫，恰是適宜，遂將茶盞置于案后，神色轉(zhuǎn)而為莊重，朝著裘良微微欠身，以表誠意，方開口道：“今日邀哥哥前來，實乃有事相求，還望哥哥能聽我細(xì)細(xì)道來?！?/p>

裘良心下著實詫異，蓋因往日的薛蟠，向來行事不拘小節(jié)，心里頭想什么，嘴上便說什么，直言無忌，從不藏著掖著，鮮會如此鄭重其事，這般客氣的模樣，倒叫他一時有些不適應(yīng)了。然其面上卻未露分毫異色，依舊豪爽地笑道：“薛兄弟這是怎的了？但說無妨，于這神京城中，哥哥我多少還是能說得上幾句話的?！闭f著，身子微微前傾，目光專注地看著薛蟠，眼神中滿是關(guān)切，似要將薛蟠的心思看穿一般。

“既哥哥如此言說，若薛蟠再扭捏作態(tài)，那便是薛蟠的不是了?！毖绰劦敏昧即搜?，高懸的心，方落下一半，遂深吸一口氣，定了定神，這才緩緩開口。

“事情原是這般……”

薛蟠微微皺眉，似是憶起往昔諸多煩心事，面上滿是無奈與憤懣之色，緩緩將薛家這些年所歷諸事，詳詳細(xì)細(xì)、原原本本地說與裘良知曉。其言辭懇切，邊說邊搖頭嘆息，時而攥緊拳頭，顯是心中憤懣難平，時而又松開，似在強自壓抑著怒火，那模樣瞧著著實讓人心疼。

“豈有此理，當(dāng)真是一群養(yǎng)不熟的白眼狼也?！濒昧悸犃T，頓時怒而拍案而起，只聽得“砰”的一聲巨響，桌上的杯盞皆隨之一顫，酒水險些灑了出來。他面有怒色，雙目圓睜，似要噴出火來，旋即拍著那寬厚的胸膛，對薛蟠言道：“此不過小事一樁，薛兄弟盡可寬心，皆包在哥哥身上便是，斷不會讓那些小人得逞了去。”言罷，右手握拳，在空中有力地一揮，那氣勢十足，盡顯仗義豪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