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不論賈珍心中所想。
卻說賈母等人既已籌謀停當(dāng),又值賈元春省親別墅亟待營建之時,
王夫人便立時修書薛姨媽,投遞請柬。
請柬之上,言及久未晤面,甚是懷想,府中繁花競放,欲邀薛姨媽與薛寶釵入府賞花,共話舊情。
言辭懇切,情意殷然,若不應(yīng)邀,似顯涼薄寡義。
薛姨媽對這請柬,早有預(yù)判。
自薛家所奉賀禮僅五萬兩之?dāng)?shù),她便已料定。
所謂賞花敘舊,不過為銀錢之事罷了。
然雖心知肚明,手捧請柬,薛姨媽仍覺如芒刺背。
實則自賈元春封妃之后,薛姨媽心中便一直憂懼難安。
相較王夫人,薛姨媽之權(quán)謀機變,顯然稍遜一籌。
其一,往昔于娘家時,王夫人為嫡女,薛姨媽為庶女,所受教養(yǎng)殊異。
其二,王夫人嫁入賈家,雖表面風(fēng)光,內(nèi)里艱辛唯有自知。
面對賈母這般嚴毅之婆婆,賈敏那般靈慧之小姑,更兼賈赦原配,聞乃帝師家之千金。
最為關(guān)鍵者,賈政本是偽善之人。
王夫人于賈家之境遇,可想而知。
遙想當(dāng)年,她亦是如王熙鳳般精明強干之輩,
如今卻變得如李紈般隱忍斂藏,其間變遷,可見一斑。
不過,歷經(jīng)困苦并非壞事,閱歷愈多,所得教訓(xùn)、經(jīng)驗愈豐,成長愈速。
薛姨媽則不同。
雖所嫁之家不及賈家顯貴,然薛父為人仁厚,夫妻二人雖未臻琴瑟和鳴之境,卻也相敬如賓。
薛家雖為大戶,然相較賈家,人際關(guān)系簡約許多。
是以,前數(shù)十年,薛姨媽之生活遠比王夫人順?biāo)鞇芤狻?/p>
只可惜,昔日有薛父庇佑,薛父亡故后,她便漸覺力絀難支。
幸得薛蟠崛起,使薛家重獲生機,否則,薛家之命運,早已注定。
此乃題外話。
薛姨媽雖不及王夫人精明,卻有佳子薛蟠。
母憑子貴!
當(dāng)下,薛姨媽也無心細思旁事,徑直將請柬之事告知薛蟠。
略一忖度,便知賈家之意。
只可惜,賈家之如意算盤,注定落空。
薛蟠斷不會拿出銀錢,為賈家填補虧空。
他如今自身修為尚需時日,哪有余力資助他人。
莫說薛蟠,即便薛姨媽,也不會行此等愚事。
昔日,薛姨媽之所以愿出資助賈,
一則因四大家族休戚與共,
二則王夫人好言相求,且立字據(jù)欠條。
再者,彼時薛家遠非今日之盛,尚需依傍賈家生存。
彼時借錢,無異于納保護之費,破財消災(zāi)。
最關(guān)鍵者,王夫人以賈寶玉與薛寶釵之婚事相誘,令薛姨媽有所期冀。
然如今時移世易。
薛家早已遷出賈家,無需再仰人鼻息。
薛寶釵與賈寶玉之金玉良緣,也在薛蟠屢屢勸止,以及自身不斷進取成長之過程中,化為泡影。
往昔,薛姨媽實出無奈,薛家門第不高,能與賈家聯(lián)姻,賈寶玉便是佳選。
可如今不同,有薛蟠這般兄長,有王子騰這般舅舅,又有薛家豐厚家底,
薛寶釵完全可覓得更佳姻緣,過上更好生活。
“蟠兒,你說我該去不該去?”薛姨媽眼巴巴望向薛蟠問道。
實話說,薛姨媽對王夫人,心中一直存有些許懼意。
這份懼意,自幼時便已種下。
與她之純善憨直不同,王夫人向來心狠手辣。
原本因薛蟠之崛起,她對王夫人之忌憚已減,
可如今賈元春封妃,薛姨媽又自覺低人一等。
況且,她本就不是立場堅定之人,性情亦有些柔弱。
明知王夫人邀她,是為銀錢之事,生怕自己應(yīng)對失當(dāng),一時松口便應(yīng)承下來。
故而,她打心底里不想赴約。
可又不能不去。
畢竟,人家既已相邀,且為至親,若無特殊緣由,貿(mào)然拒絕,實在不妥。
而且,此番拒絕,難保無下一次,除非真欲老死不相往來。
與薛姨媽滿心抗拒不同,薛蟠卻不以為意。
“既姨母相邀,母親便去罷,權(quán)當(dāng)游玩散心。姨母若有所求,小事母親自可定奪,若難以回絕,推與我便是?!毖吹?。
賈家之心思,他一清二楚,若他不愿,倒要看看賈家如何空手套白狼。
“既如此。”既薛蟠如此說,薛姨媽便不再抗拒。
如今她有子萬事足,
兒子既已這般安排,她心中擔(dān)憂便少了許多。
……
此次入賈府,因先前與王夫人有隙,又為銀錢之事心存芥蒂,
薛姨媽始終心存戒備,神經(jīng)緊繃。
一路思忖,若王夫人提及銀錢之事,該如何婉拒。
雖有兒子為她撐腰,可她也不愿過多煩擾于他。
畢竟,兒子胸懷大志,不能讓這些瑣事羈絆于他。
況且,雖薛蟠讓她有事便推托于己,
但也不能事事皆推,否則難以令人信服。
再者,薛姨媽顧念薛蟠聲名,不愿落人口實。
然而,令薛姨媽意外的是,
王夫人似已全然忘卻先前嫌隙,見薛姨媽到來,熱情相迎,仿若真的只是邀她來敘舊談心。
絕口不提銀錢之事,
反而與薛姨媽熱絡(luò)交談,憶起往昔在娘家歲月,傾訴嫁人后艱辛不易,又談及如今自己母憑女貴,薛姨媽母憑子貴。
薛姨媽從未想到,自己姐姐竟如此能言善辯。
只是,她心中有事,哪能跟上王夫人思路,只聽得頭昏腦漲。
畢竟,她心思凝重,腦子轉(zhuǎn)不過王夫人。
二人東拉西扯許久之后,
王夫人忽然感慨:
“歲月倥傯,不知不覺孩子們皆已長大,我們亦已年老。如今我別無所求,只盼他們早日成家,我也好早日含飴弄孫。”
此言一出,薛姨媽頓時來了興致。
這正說中她的心事。
如今,薛家唯有薛蟠與薛寶釵之婚事,令她憂心。
薛蟠暫且不論,當(dāng)初她本欲促成薛寶釵與賈寶玉之金玉良緣,
無奈薛蟠從一開始便堅決反對。
且有了薛蟠這般出色兒子作比,她也漸漸看出賈寶玉之不足。
最關(guān)鍵者,王夫人常以此事為由向她借錢。
若薛蟠無能,需薛寶釵日后幫扶倒也罷了,
可如今薛蟠已然撐起薛家,這錢自然不能輕易借與賈家,她要為薛蟠積攢家底。
尤其是如今薛家將紫薇舍人之堂口交出后,明面上財產(chǎn)大幅縮水。
因此,只能另為薛寶釵尋覓佳婿。
只可惜,薛家祖籍金陵,在京城人脈有限,
故而鮮少收到賞花宴、踏春會之類邀請,
自然也難以尋覓到合適人選。
幸而有薛蟠,將瓊林宴上見聞告知于她,
再加上王子騰夫人以及薛家鄰里熱心介紹,
但一時之間,仍難以定下婚約。
即便如此,薛姨媽仍為此操碎了心。
說了半晌,王夫人忽然話鋒一轉(zhuǎn),問道:
“你覺得我府上姑娘們?nèi)绾危俊?/p>
薛姨媽一時未反應(yīng)過來,下意識點了點頭,
“府上姑娘,自然個個秀外慧中?!?/p>
此言不虛。
賈家男子,一個比一個庸碌無為,可賈家女子,卻個個出類拔萃。
即便如那性情柔弱之賈迎春,相較其他府邸貴女,也毫不遜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