恰在那竹林幽境之中,薛蟠正自沉醉于周遭清幽景致,忽有一音破空而來,打破這原有的靜謐祥和:“汝不在寺中伴母與妹,緣何至于斯僻壤?”
薛蟠心內(nèi)疑詫,徐移腳步,繞過眼前那蓊郁翠竹,緩行數(shù)步,抬眸瞻望,方見一座竹樓隱于其間。皆因竹林繁密,翠影搖曳,初時又為這清幽雅境所迷,未及詳察,故而未即察覺此樓所在。
薛蟠仰首,朝那半啟的窗戶朗聲道:“樓上乃何方賢達?”
話音落,便見一年輕公子探出頭來,神色清冷,目光如電,將薛蟠上下逡巡一番,啟唇言道:“母妹在側(cè),竟不相陪,反倒孤身游逸于此,倘若遇著變故,恐有汝追悔時?!?/p>
薛蟠見此“公子”,眉梢輕挑,暗自思忖。許是兩世靈魂相融,靈犀匯聚,致靈慧之氣充盈,于學途舉重若輕,數(shù)月之功抵旁人累年苦讀之效。此刻雖距尚遠,薛蟠目光敏銳,覷出此人喉部無喉結(jié),耳垂有耳洞隱現(xiàn),分明是女扮男裝的閨閣嬌娃。
雖是女子,然通體儀態(tài)氣宇軒昂,頗具豪邁之象,若不凝神細察,極易誤認作佳公子。
彼此素昧平生,初逢便遭這般言辭說教、呵斥,薛蟠怎會隱忍,甘受言語鋒芒。
薛蟠陪母妹來廟中奉香,趁閑暇踱步后山游賞,無端遭此嚴辭詰難,心內(nèi)怏怏。瞧對方風姿卓逸,氣度不凡,料身份非尋常,其既未表露身份,又尋釁滋擾,薛蟠便不再隱忍容讓,神色淡然回應(yīng):“多謝公子垂念,家母與妹妹身旁有伶俐侍婢悉心侍奉,諸事皆妥。倒是公子獨居竹林幽境,靜享世外清幽之趣,卻不知令尊令堂何在,怎不見隨侍之人相伴?”
那人聞此語塞,默然無言,旋即轉(zhuǎn)身離了窗邊,未知是否理會薛蟠之言。
薛蟠唇角輕揚,泰然處之,見對方無回應(yīng),便也不再介懷,轉(zhuǎn)身續(xù)賞竹林景致。
未幾,那少年獨身款步徐行而來。薛蟠欲往四處探幽攬勝,見其來,微微傾首,毫無避諱,從頭到腳細細端詳。先前雖曾匆匆一瞥,到底未近前詳加觀瞻。
但見其秀發(fā)束以銀冠,熠熠生輝,添幾分英挺之姿。身著嶄新天青色長衫,衣衫質(zhì)地精良,色澤溫潤,隨風若流風回雪。腰間束玉色汗巾子,絲滑柔順,隨風輕舞似靈韻飄動。腳下蹬青緞厚底鞋,鞋面光潔無繡紋,顯簡約素雅之風。尤惹眼者,腰間垂玉璜,色如羊脂美玉,質(zhì)地細膩溫潤,入手綿滑無瑕疵,知是稀珍之物,出自能工巧匠手,透著雍容華貴之儀。
薛蟠復抬眸打量相貌,見其眉如翠羽,眸若寒星,雖非傾國傾城、艷壓群芳之貌,卻也是眉清目秀,容色清麗,姿容出眾。關(guān)鍵是周身氣質(zhì)高雅脫俗,仿若空谷幽蘭,又似傲雪寒梅,非泛泛之輩所能涵養(yǎng),透著與生俱來的矜貴與淡雅。
薛蟠前世歷經(jīng)世事,見過諸多紅粉佳人,后世雖有人工雕琢、粉飾之美失天然韻味,然其眼界開闊見識不凡,此刻未失態(tài),亦無輕薄浮浪之態(tài)。一見鐘情之說,虛妄無稽不足為信,不過愛美之心人皆有之,雙眸僅帶純粹欣賞、贊嘆之意。
薛蟠無忌憚打量對方時,對方亦不動聲色審視薛蟠。初時,見薛蟠大膽直視無避諱,來人雙眸微瞇,眸中隱有不悅,似含嗔怪意,更有危險之色悄然浮現(xiàn)。轉(zhuǎn)瞬憶起女扮男裝事,念薛蟠此舉雖失禮卻未逾矩,不算大過。
關(guān)鍵薛蟠看己眼神無令己憎惡、垂涎、覬覦、貪婪之色,反透著坦蕩純粹欣賞意。
剎那間,來人對薛蟠印象好了幾分。再觀薛蟠衣著容貌,其身著服飾看似尋常秋衣,憑薛家深厚底蘊,衣料剪裁、配飾搭配盡顯低調(diào)奢華態(tài),不遜色自身衣衫。烏黑濃密發(fā)編成十余根辮子,以玉環(huán)束頭頂,余發(fā)如墨緞垂背后,隨風輕擺添瀟灑自在之韻。眉眼舒展,看似散漫隨性,實則透著輕松愜意、悠然自得之味。雖年僅十四五歲,已有玉樹臨風、翩翩少年之態(tài)。
思及寶姐姐花容月貌“任是無情也動人”,薛蟠身為其兄,自非庸常之輩。且不知英雄所見略同否,來人最看重薛蟠身上獨特氣質(zhì)。
此氣質(zhì)非后天刻意雕琢養(yǎng)成,仿若渾然天成,乃薛蟠兩世為人,歷經(jīng)塵世滄桑沉淀下來,彰顯濃重個人印記之風度。其神采奕奕,不卑不亢,落落大方,舉手投足盡顯風流雅致,別具獨特韻味,令人暗自贊嘆。
二人默而無言,靜靜對視,竹林唯余微風拂竹葉沙沙作響音,似為相遇輕輕吟唱。
良久,薛蟠念及對方是女子,先前雖有齟齬,既已來,不可顯狹隘小氣,整衣斂容,躬身施禮,恭聲道:“在下薛蟠,見過公子,冒昧請教公子高姓大名?!?/p>
來人未即刻言語,靜靜凝視薛蟠片刻,目光似在探尋,似在考量。待薛蟠漸生不耐,方緩緩言道:“我母親已逝,往昔在此處守孝三載,盡人子之心。至于家父,諸多緣由,不提也罷?!?/p>
薛蟠聞此怔了,心中懊悔不迭,思忖:“兩世加身,年歲已長,心智不該淺薄,竟與小姑娘計較言語事,有失風范,太不該?!?/p>
趕忙整衣向前,長揖到地,一臉愧疚,誠摯致歉:“皆乃在下之過,唐突了公子,還望公子節(jié)哀順變,莫因在下魯莽傷了心緒?!?/p>
來人緩緩抬首,仰望蒼穹良久,似平復心中波瀾,輕聲道:“與汝無干,我名水清?!?/p>
“水清?可是姓水?”薛蟠心下一動,憶起北靜王名喚水溶,水乃大晉國國姓,又思及此人能道出母妹事,暗自揣度:“難道水清是皇親國戚?”面上卻神色從容,禮數(shù)周全。
“水兄今日緣何至此清幽竹林,獨尋這一份靜謐?”
“心情煩悶,來此散心罷了?!彼逦⑽⒋故?,神色間透著落寞與神傷。
薛蟠早察覺水清眼中神傷,又窺得清冷面容下潛藏苦澀與無奈。其生性仗義,見不得旁人黯然神傷,脫口道:“水兄若不介意,可與我言說一二,雖未必助水兄排憂解難、消除煩惱,人逢煩悶憂愁時,需有人傾聽一二,或能稍解心結(jié),舒緩心緒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