柴桑城也下了雪,她頂著滿身的雪花,頭發(fā)散亂,沖進了那座莊園。
似乎知道林淺會來,蘇暮雨撐著傘,安靜地站在已經(jīng)枯敗的荷塘之畔,靜靜地看著她。
南方的雪不同北方,它綿密又易化,一旦落到人身上不及時撣去,就會融化成一小片濕潤,叫人又冷又濕,難受又狼狽。
“……為什么?”
她眼睫上沾著雪粒點點,雙頰被凍的通紅,發(fā)間釵環(huán)早就不知所蹤,披散著的長發(fā)被雪打濕,看起來可憐又狼狽。
“我后悔了?!?/p>
蘇暮雨的神情就和現(xiàn)在的雪一樣冷,一雙眸子平靜如古井,他看著一身狼藉的林淺,沒有一點動作,哪怕走過去為她擋去現(xiàn)在的落雪。
“還有呢?”
林淺的嗓音里已經(jīng)帶著哽咽,她紅著雙眸,死死盯著他。
“沒有?!?/p>
蘇暮雨抬起了傘,臉色怪異的蒼白,落在林淺眼里就是冷漠。
“后悔,我不相信你會后悔,什么貪戀顏色夜里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,你當我是傻子嗎?”
林淺壓制了聲音,出聲還是如裂帛一般的嘶啞,她抬起雙眸,直視蘇暮雨:“你不必用年紀這種東西來搪塞我,你若是真的在意,當初也不會和我在一起。我問你,是暗河嗎?是你們有什么謀劃和雪月城沖突才讓不得不和我斷絕關(guān)系嗎?”
“暗河不是無雙城,沒有天下第一城的名頭糾紛,沒必要和雪月城交惡,雪月城也不知道我們的關(guān)系,你們到底想干什么,讓你們必須一點點和雪月城的關(guān)系都要斬去?”
林淺對于蘇暮雨信上的理由一個字都不信,她并非感受不到蘇暮雨對她的感情,后悔?
怎么會后悔,要后悔早就后悔了,還等現(xiàn)在干什么?
不是情感因素,那只能是兩方的勢力問題。
雪月城和暗河不能有聯(lián)系。
江湖又不是非黑即白,暗河是黑道不錯,但白道的雪月城無雙城也干凈不到哪去,何況江湖以實力為王,就算雪月城與暗河私下有聯(lián)系又如何?
林淺想不明白,于是她問蘇暮雨。
“到底發(fā)生了什么你說清楚??!你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。我已經(jīng)在打算告訴三城主我們的關(guān)系了,我會盡力說服他,暗河與雪月城又不是勢不兩立,我們還有機會,你告訴我,你告訴我到底發(fā)生了什么?!”
她上前,扯住他一只衣袖,哀聲求道:“我們不能遇見事情就放棄,我喜歡你,你不能一點理由都不告訴我就放棄我……你告訴我,我們一起解決不好嗎?”
蘇暮雨一點點掰開了她的手指,聲音極盡冷酷:“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?!?/p>
他的眼神掃落下來,看林淺的目光仿佛在看一棵草芥。
是林淺從未見過的冷漠。
林淺的眼神中滿是受傷和不可置信,她愣愣地后退幾步,幾乎是迷茫地看著他。
“是我不需要知道,還是你根本不屑于和我解釋?”
她晶瑩的雙眸之中已然滿是淚水,長途奔襲叫她的心臟一直保持著高速跳動,渾身都血液在奔騰,她卻感到無比的冷。
蘇暮雨沒有去看她的眼神,他眼瞳之中似乎已經(jīng)泛不起一點波瀾,整個人冷的好似一把帶著血氣的劍,一丁點溫情都找不到。
他伸手,將她鬢邊散亂的發(fā)別到耳后,動作溫柔,說出來的話卻想尖刀一樣扎進林淺的心臟。
“不要輕賤自己,林淺。你應(yīng)該明白,一個美麗的年輕女孩子對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示愛,沒有人會拒絕?!?/p>
林淺瞳孔之中驟然升起一種冷凝和侮辱,接著又被壓下,她搖頭:“你不必說這些話刺激我,世上比我年輕美貌的女子千萬,你……”
“你不必妄自菲薄。林淺,你是整個江湖都難得的美人,你又這樣年輕,有誰會忍心拒絕你的示好呢?我也只是一個男人而已,不過很可惜,你太小了,我倒是不忍心對你多做什么了?!?/p>
他的神情還是那么冷,只是抬起的一只手似乎想去觸碰她的臉。
林淺瞧著他,清透眼眸之中充滿了赤紅,
“你混蛋!”
心中有一股名為侮辱的痛恨如燎原之火一般燃燒,憤怒、傷心、屈辱一股腦涌上來,在蘇暮雨的手還沒來及碰到她的臉時,她已經(jīng)揚起一只手掌,狠狠地給了他一耳光。
多做什么是什么,林淺不會不明白。
神志之中的冷靜和克制被蘇暮雨一句話輕易擊碎,她一想到自己在將心靈一點一點剖析給眼前人時對方想的是什么,她就覺得無比寒心和屈辱。
或許只有相互了解的人才知道說什么話能真正讓人傷心。
“你不要用這種話來騙我,你不能什么都不告訴我就……”
但林淺還是清醒的,情緒過去之后,她再次想問他到底發(fā)生了什么,可惜蘇暮雨并不打算和她糾纏。
“我沒有騙你,從和你在一起到現(xiàn)在,唯有今天,字字真心?!?/p>
他的一側(cè)臉頰上已經(jīng)有五道清晰的血痕,但對他而已,不痛不癢。
“到此為止吧。”
蘇暮雨看著她,垂下去的另一只手死死摳住自己掌心,握傘的手咯吱咯吱響。
林淺已然渾身戰(zhàn)栗,她身形清瘦,站在一片白雪之中更加纖弱。
雙眸中的明光一點點黯淡下去,她抬起頭,和蘇暮雨四目相對,嘴唇嗡動,卻說不出任何話語。
怔愣了半晌,恍惚間用手指擦拭了一下臉頰,才發(fā)現(xiàn)原來自己已經(jīng)忍不住淚如雨下。
隔著朦朧的視線,記憶之中的五月盛夏,那一只寫著詩的素白風箏被遞了過來,那一個看似冷淡實則溫柔的人和現(xiàn)在一身冷漠的蘇暮雨重疊在了一起。
“……好?!?/p>
林淺無話可說。
那些浪漫的,溫柔的,張揚著無邊生機的畫面在腦海一閃而過,林淺說服不了他,也改變不了,她的自尊也不允許她再次低頭。
“全當我做了一場春夢?!?/p>
她再次抬起頭時已經(jīng)擦干凈了臉上的淚水,北風刮在濕潤的臉上刀子一樣疼。
正如他所說,她還年輕,以后會有很多人喜歡她。
人又不是沒有愛情就活不了。
她轉(zhuǎn)身,眼角的紅還沒有散去,凌亂的長發(fā)和衣裳被風吹得翻動起來,狼狽卻也清冷。
“這是我的園子,蘇家主,你該離開了?!?/p>
單薄的背影被大雪映得影綽,她站在荷塘邊,一只手扶著欄桿,聲音就如這場雪,冷淡飄渺。
蘇暮雨另一只手背在身后,已經(jīng)深深嵌進皮肉。
他離開得很干脆,至少在林淺回頭的時候,已經(jīng)看不見一點他的身影。
心頭一只撐著的一股勁泄去,一下天旋地轉(zhuǎn),如同泰山將傾倒在地上,卸了渾身的氣力。
烏黑如墨的發(fā)垂落雙肩,滿是雪白。
她終于忍不住,痛哭出聲。
百里奔襲,換一個結(jié)果。
林淺生平第一次喜歡一個人,卻沒想到會是這樣草率又狼狽收場。
蝶翼一般的睫羽上落滿了雪,她哭夠了,慢慢爬了起來,換掉一身濕冷的衣裳,撣去發(fā)上細小的雪粒,去到房中昏昏沉沉地大睡一場。
醒來之后,又是新一天。
那是她的生辰。
她的第二個十八歲。
可惜第二天,她沒能再次站起來。
冬日雪天長途奔襲本就極為消耗體力,何況她心神俱損,在冷風中冒雪吹了那么久,風寒和高燒自然不會憐惜美人。
夜晚林淺就發(fā)起了高熱,她翻出銀針想給自己治,可惜雙手不停發(fā)抖,萬萬是施不了針的。
只能口述了藥方讓侍女去煎藥,半天折騰下來也沒能退燒。
想念現(xiàn)代抗生素的一天,林淺臉色蒼白地喝下一碗苦藥,才明白為什么以前看過的穿越小說里總要強調(diào):“在古代風寒也是會要人命的?!?/p>
她跟著司空長風學過醫(yī)術(shù),甚至能稱得上不錯,可再怎么精妙的醫(yī)術(shù)也改變不了她身體孱弱的本質(zhì),昨天但凡雪月城任何一個弟子,今日都不會這樣虛弱。
徬晚,高熱總算消停了一點,林淺躺床上,渾身無力,卻又難受得睡不著。
昏昏沉沉之間,好似有人突然沖了進來,帶著一身的風雪。
“妹妹!”
司空千落一把將她抱了起來,裹上外衣交給司空長風,簡單摸了了下她的脈,司空長風臉色一沉,用內(nèi)力暖著身子,帶著人飛快回了雪月城。
暗處,蘇暮雨瞧著這一切,臉色病態(tài)地發(fā)白。
“你剛剛受了刑,不回去養(yǎng)養(yǎng)?”
身后蘇昌河問道。
“是我對不起她?!?/p>
“我們本就是生在黑暗里的人,現(xiàn)在斷干凈對你們都好。”蘇昌河瞧著下面的人,“其實你也可以做這些事,至少她不會這么難受。”
“槍仙是她的養(yǎng)父,比我有資格。何況,”
蘇暮雨的唇邊緩緩留下一串血跡,
“何必再給人希望呢?”